为什么我们需要“推し”?

21世纪东亚场域下(二次元)偶像文化的意义

Posted by Whitney on September 25, 2025

  由于从未有过去到现地的机会,笔者一直很好奇应援是个什么样的体验。这篇文章正是受这个问题启发而作,是笔者关于“偶像”及其衍生出的一系列概念的思考。

失落时代催生的名为“制作”的希望

  诚然,笔者常常在小偶像的一声声“Producer”中迷失自我,但我似乎从未反思过“制作人”或是“制作”一词本身的含义。我们制作的究竟是什么?表面来看,我们制作的是一个个“偶像”本身(比如把性冷淡的迷失少女培养成舞台上闪耀的明星);但就偶像力而言,这些所谓的“偶像”都远不及昭和年代的松田圣子、中森明菜等国民巨星,因此历史选择这种独特的消费-文化-心理装置必定有别的缘由。

  正如本节标题所透露的那样,笔者以为是失落的平成年代造催生了这种文化,并最终造就了它。平成年代的三十年,日本经历了从泡沫经济的顶峰瞬间坠落,陷入了漫长的经济停滞期。1991年资产价格泡沫破裂后,日本经济增长几乎停滞,企业拒绝投资,消费者拒绝支出,曾经象征着稳定与繁荣的终身雇佣制和年功序列制开始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工作不稳定、福利较少的临时工。正是因为这种不稳定性,日本年轻一代生发了一种对未来感到不确定、对个人努力能否获得回报产生怀疑的社会心理。在这样一个虚无的时代背景下,传统的偶像所传递的成功叙事显得苍白无力;但也正是在这片看似希望渺茫的土壤中,二次元偶像文化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渗透进了社会肌理,成为了未来全球数字娱乐和粉丝经济的一个范式。

  新的偶像文化之所以能够回应这种虚无,是因为它为这一代人提供了一个能够重构现实世界里早已支离破碎的“努力与回报”之间的因果链条的虚构空间,而昭和年代所倡导的“以经济增长为首要国家目标、以个人晋升为首要个人目标”则在这个空间中被《Love Live!》系列和《偶像大师》系列分别映射为了社群驱动的成就幻想和精英式的成功幻想。更重要的是,作为消费装置,他们出售的是那个时代(或许也是这个时代)最为稀缺、最为珍贵的精神商品——能动性。因此,在《偶像大师》的世界观下,我们制作的不是偶像,而恰恰是我们迷失的希望与梦想。

  或者我们可以说,这种新的偶像体验就是典型的“物语消费”。在这种体验下我们消费的不再是具有实际使用价值的实在的事物;我们最先消费的反而是这些周边以碎片化的形式、作为背景持有的大叙事或秩序,也正是这些“物语”赋予了这些商品实在的价值。比如笔者曾经买过的「スクールアイドルクラブ お散歩日記」(《学园偶像部散步日记》)。我购买的是那个唯一具有实用价值的钥匙链吗?显然不是。我的目标是那个看似是赠品的小册子,具体来说是小册子中的故事:正是这些碎片化的日常让我们能够构建一个关于偶像人生的“大物语”。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主动的意义构建行为,为生活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的个体提供了一个可以由自己掌控的微型世界。也是由于传统宏大叙事在平成年代的彻底失效,才导致这种叙事模式的兴起。人们试图在这种小规模的、个人化的小叙事框架中定位自我,以填补这种意义真空。

  在这套逻辑框架下,当碎片的累积消费结束时,商品的生产和消费融为一体:不再会有制造商,消费者借由对大叙事的掌控开始进行自己的生产活动,用自己的双手生产商品,用自己的双手消费。这恰好对应了所谓的“同人产出”,在许多IP上都可见一斑。(紫之梦?)

偶像崇拜的精神分析

  具体来说,二次元偶像文化的核心运作机制是什么样的呢?其实“推し”的核心是一种理想化的过程,这一特征和恋爱很相似:我们将理想的自我投射到这个客体上,然后去热爱与崇拜这个承载了完美自我的外部对象,这本质上是自恋的原理。但如果从弗洛伊德的角度来理解,偶像崇拜似乎更根本的是力比多的投注:我们将大量的力比多从我们自身以及现实关系中撤回,转而投注在偶像身上,这一过程又可以看作是对于原始自恋的超越。也正因如此,我们能够通过对于偶像的关注来激发愉悦感,这个愉悦感又会反过来强化投注行为,形成一个自我循环。

  但是二次元偶像还有应运而生的独特模式,这种模式可以恰好被《偶像大师》系列和《Love Live!》系列完整的展开。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偶像大师》系列构建的是一个精英式的成功幻想,但从过程上来讲更接近一种父性的幻想。制作人更多扮演的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父亲式角色,这一点在U149中体现尤为明显。这种设定满足了控制欲和家长式庇护的欲望,并且通过对于另一个“生命”的引导我们实际上实现了对于现实生活中个人失控感的代偿。制作人与偶像之间一对一的、排他性的亲密关系,也提供了一种虚拟的、安全的依恋关系。与《偶像大师》系列不同的是,《Love Live!》系列打造的是一种集体的、母性的幻想。在这种场景下,粉丝们作为平等的集体共同孕育和支持μ’s的诞生与成长:这类似于一种集体的“母性”体验,它满足了个体融入集体、消解孤独感的归属欲。这为在原子化社会中感到孤立的个体提供了一种强烈的情感联结。归根结底,二次元偶像文化的核心功能都是提供一个安全的欲望模拟器。它允许我们在一个没有风险、规则明确的虚拟空间里,去体验能动性、成就感、亲密关系、社群归属这些在充满摩擦的现实世界中最难以稳定获得的东西。、


  这一文化装置在令和时代开启后依然延续和演化:VTuber的全球性崛起以及二次元偶像文化在中国的蓬勃发展都证明了其强大的跨文化适应性。但无论是日本的经济停滞还是中国高速发展下的内卷压力,似乎21世纪的东亚已然进入了一个“努力、友情、胜利”这一经典叙事变得可疑的时代。但在不确定性的沙漠中,有这么一片名为“推し”的绿洲重建了这一叙事的确定性,为不同社会背景下的年轻人提供了相似的情感慰藉。